我想,每个人小时候都曾经充满恐惧。──那种长大後会一笑置之,却在当时年幼的心中活灵活现,宛如亲眼目睹噩梦现场,真实记忆般的恐惧。无论大人怎麽认为荒唐无稽的事情,孩子都可能毫无迟疑地迎接到心里,慢慢发酵,织成一团害怕的漩涡。一段鬼故事,一张照片,一句鬼扯,一庄流言,都能在富含想像的小小心灵中轻易地膨胀。有时候,这种没有道理的恐惧甚至会延伸至成年,变成一个人深根柢固的偏见。例如我的表姊,据说曾经在很小的时候,於草屯老家里看见一只巨大蜘蛛从床头爬出,浑身布满h黑相间的条纹。她哭着向爸妈说,并且把两手极力张开,表示那蜘蛛有多大。当时她才三岁。後来表姊屡屡重新诉说这个故事,每次都把左右手往旁边一摆,如同要拥抱全世界般。从三岁说到六岁,从六岁说到十六岁,随着臂展长高,故事中的蜘蛛也慢慢变大,变成愈发不可思议的大小。但如果问表姊那老家的h黑sE蜘蛛有多大,她永远只有一个答案,确确信信地b给你看。
而我小时候的恐惧,来自社区里一个冷清角落,一个b人还高的古董瓶子。
上国中以前,我家住在台中市相当富饶的区段,走五分钟就到自然科学博物馆,门前就是一条四季蓊郁的绿园道,地上以磁砖铺成恐龙和动物的造型,漫步其中彷佛走在时光隧道里面,也是小孩子很好的游乐场。我们家属於管理很好的集T社区,大门厅里昼夜永远点亮温馨的h灯,由警卫看守着。从满脸皱纹而表情慈祥的警卫面前走过去,才能走到电梯口,然後搭电梯回到八楼的家中。
这样的地方理应要很令人心安的,可是这份感觉被建筑本身的外观冲淡了。盖这栋房子的人,原本肯定不是想让它成为住宅。外墙贴着混浊厚重的红sE岩石,每根柱子都作上呆板、聊胜於无的横杠装饰,窗户则大费周章地做成圆拱形,一瞬间看起来好像仿欧洲风格,但再看第二眼却又太简陋,似乎画师画完外框便没有自信再涂完颜sE那般,反而显得沉重寂寥。柱子顶端立着数尊雕像,如真人大小,凝视着底下过往的行人。我从没敢正眼瞧过它们,只依稀记得雕像好像穿着古希腊式的袍子,摆出很不明确的姿势,表情空洞,更增添Y森感。或许这间房子曾经是一幢黑暗的城堡,原主人消失後,才意外落入房商手里。
因此,在社区里有那样的角落一点也不奇怪。我和邻居玩伴──h秉毅把这里当作秘密基地。现在认真想想,它其实并不怎麽隐密,从社区管理室通过等电梯的廊道,再往前走,拐个弯就到了,只是大人通常都直接搭电梯上楼,不会想要跑到这里来。这儿可能曾经是仓库之类的,堆着一些覆满灰尘的花盆、桌椅、文具、励志书籍等等。但若要当仓库,说实在有些太窄,才一两张双人床大小;而用来放扫具又有些太大。与其说是仓库,感觉更像是建筑设计错误造成的空间浪费。但这恰恰好变成了小学生躲藏玩耍的好地方。我们在这里偷吃零食,折飞镖和手指爪,假装自己是海贼王或火影忍者打来打去,玩躲避球或一些只是把球乱扔一通的游戏。但无论怎麽玩,我们都不敢靠近那个古董瓶子。瓶子放在墙角,足足有成年人两倍高,像是一个巨大的花瓶,下半部略宽,上半则微微收窄,然後於开口处绽放开来。瓶身画着像是青花瓷的曲线图案。或许是它太过庞大,靠近看的时候,彷佛要直直压过来,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像它巨大的肚腹里会装着什麽东西,潜伏在长年照不入yAn光的绝对黑暗中。想到这里,我总觉得彷佛要被吞噬一般。秉毅或许也有和我相同的感觉,因为我俩对它是默契一致地避开。有一次我们随口聊天,他问我说:
「你觉得那瓶子里面到底装什麽?」
我说我不知道。
「Ga0不好里面藏着一具屍T。」
「才怪咧。」
我嘴里这麽说。但我们两个都不约而同地明白,从此那瓶子里装有屍T的想像将如影随行地飘浮着。每当在秘密基地看到那瓶子,我都会想到屍T,有时候也会想到自己像屍T一样被装在里面,嗅闻浓浊窒息的黑暗,连手指也看不见。但我不想在秉毅面前显得胆小,所以从来不说。我想他也是一样吧。
记得是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因为秉毅b我小一岁,读小学中年级,那天只要上半天学校,而高年级要等下午三点才放学,所以我是自己从学校走回家的。我冒失地半冲半闯跑过几条街,越过科博馆园区,越过绿园道上带狗散步的老伯,故意把落叶踩得劈哩啪啦响。老爸老妈都还在上班,我原本打算直冲我们的「秘密基地」,结果发现秉毅在警卫室门口等着我,一脸兴奋。
「欸欸,我给你看一个东西,不可以告诉别人!」
跑进专属我们的秘密基地,我看见牠时,吃惊地差点忘记把书包甩下来。
「我在树丛下面发现的,你看!」秉毅半殷切、半炫耀似的说,「牠受伤了跑不动。我要把牠养在这边!」
铁链一端绑在被弃置的铁桌桌角,另一端则连在一头全身漆黑、无JiNg打采的狗儿项圈上。牠趴伏着,头搁在两只前脚之间,沾满眼屎的眼睛毫无生气,嘴巴微微张着喘气,露出黑sE、软滑的龈r0U,耳朵还缺了几角。秉毅指给我看他受伤的後腿,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角度摊在地板上。大腿间的粉红sE腹部划破一道,伤口呈现暗沉的红sE,如同放了太久的广告颜料,几乎没有真实感。空气中弥漫着粗浓的野兽气味,在不透气的基地中蒸闷得更加慑人。黑狗抬起眉毛望着我,却似乎毫无兴趣,也毫无希望。
我在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会尽全力养牠。倒不是我真的多同情这黑狗,之後我也没再养过任何生命。只是,哪个小孩子不Ai宠物呢?尤其是一只狗!那些动物报恩的故事在我脑中滑过,我已经开始想像,救助了这只受伤的黑犬之後,牠会如何如何的听话。我可以带他出去散步,牠一定会乖得令人惊叹,所有小朋友都会想m0m0牠。我会教牠好多好多把戏,像是用两只脚走路,或者帮我拿东西。牠一定会成为一只很bAng的狗!
我下定决心,要让他成为一只很bAng的狗。
「你要喂他吃什麽?」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