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的半截窗上蒙着贡纸。这可是稀罕物价,它不单不会影响屋子里的光线,而且不用开窗户就能把院落里院墙外的物事看个模糊大概,是最好的窗户纸。就是价钱贵得吓人,窗户那么大一张就要百十五个钱。这是她用自己打小积攒下来的梯己买来的,也是她亲手糊上的。纸上还贴着红纸剪出来的窗花《童子送福图》:一个五官俱全的胖娃娃,他手里捧着粟豆麻麦稻五谷,身边围绕着马牛羊猪狗鸡六畜——这是寓意最好的窗花,也是最难做的窗花,剪这样一个窗花往往要花好几天工夫;而且因为花样太纷繁复杂,稍有不慎就会失败,因此这也是城里花纸店最贵的窗花图。
“好看。”商成随口说道。
“我绞的。”大丫自豪地用表功的语气说道。她拿着手巾,用手指顶起一小块布,小心翼翼地抹掉窗花上的几缕蛛丝。“可是花了九天的工夫哩……只有第九天里绞出来的《童子送福》最吉利,窗花娘娘会让人遂个愿望……”
商成当然不可能相信这些流传在小姑娘堆里的神话故事,他笑着说:“那不是可以先在前八天里把窗花大致做好,等到第九天时再下最后一剪刀?”
“那怎么能呢?”大丫生气地白了他一眼。又双手合在一处,一脸肃穆地对着《童子送福图》低下头祷告了两句。“娘娘别生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有嘴无心。娘娘大人大量,不和他计较……”祷告完才对商成说,“以后不许这样说,窗花娘娘听见要生气的。”
商成也是讪讪地。张了张嘴,又觉得没什么好说,可要不说点什么,这气氛就更尴尬。末了他总算找到一个好话题:“……你许了愿没?”话刚出口他就想把话通通拣起来吞回去。
嗨!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吗?
自从上月在县城遇见大丫,他就知道这丫头是真心想和自己好。认真说起来,其实他也不是那时才知道。早先他闲着无事帮霍十七家伺候庄稼地的时候,大丫就左一个借口送水右一个借口送饭地朝地里跑,那时他心里便已经知晓了几分。送自己的荷包上还绣着自己的姓,更是再明白不过的心意了。而在县城里那一幕,不过是大丫在含蓄地向他挑明而已……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里暗笑了一下——这小姑娘比他还着急。
娶一个虚岁十六的小姑娘,在他心理上有些别扭,不过也不是不能接受。依照大赵朝的律法,女子十三男子十五就可以婚嫁,他既然是大赵端州府人氏,当然也要遵守朝廷的法度。而且他还知道庄户人把七八岁的女娃嫁出去的也不在少数——当然更多人家的女娃一般都是十四五岁才开始找婆家——有些婆姨自己都还象个娃娃,娃都生两三个了……
但是他又不能回应大丫的热情,因为直到现在他心里都还有着深沉的忧虑和疑惑。
他的疑惑就是他怎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这里又到底是哪里?他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有这一切全部鲜明无比地告诉他,他是在地球上,是在东方,是在一个和他前面的二十六年经历一脉相承的文明古国里,甚至这里的一切就是他来的地方的前身……但是!但是这里的一切和他知道的历史出入极大,而且差异大得让他至今都觉得自己是处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他是处在一个仅仅存在于自己思想中的幻境里……
既然是梦,既然是幻境,那么梦总会醒的,幻境也一定会消逝的,他还会回去继续他平淡而充实的生活,继续走自己应该走的路。
这样看来他似乎应该毫不犹豫地娶大丫。因为他自己都认为这仅仅是个梦,那么他就不可能对一个止存在于他的思想中的人造成伤害。
但是他心底里又有声音告诉他,如今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是梦,因为梦不可能如此真实,也不可能如此细腻!一一这怎么可能是一个梦呢?即便是号称“梦工厂”的电影寡头们,也不可能建造出如此庞大的精彩世界塑造出如此众多的平凡角色吧?看看他周围的这些人,大丫、月儿、柳老柱,还有吃罢晌午才和他分手的山娃子、赵石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的真实,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充满了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真实情感,连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如此富有感染力,这能是一个梦吗?
这是一个梦。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苍白得毫无说服力,纤弱得即便不去反驳它,它自己也会象姑娘河里翻起的小漩涡一样,在你还没把它看清楚时,漩涡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所以他不能接受大丫。他不能伤害这个热情的姑娘。他在面对她和她的感情时,不能不考虑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也是他最担忧的事情——他会不会离奇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回到他以前的那个世界去……
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对这个世界有些眷恋了,他已经开始爱上这里的一切了。他爱上了这山,爱上了这水,爱上了这片土地,更爱上了这片土地上勤劳质朴的人们——也正因为他对他们的感情,他就更不能去伤害他们,当然也包括大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