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书房里,我爹给我上了一课,很严肃的表情,我一直都记在心里。他说:向佛是好事,因为佛教人为善,这一点没错。但是佛又教人禁欲,这一点却是大错特错。人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所以就会想吃想喝想玩想爱,想一切美好的东西。如果像佛说的那样,不能喝酒,不能吃肉,不能白日酣睡,不能穿漂亮衣服,也不能和喜欢的人相亲相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生在世短短百十年,不管什么,只要自己真心觉得珍贵重要,那就值得用尽一生去追求。
讲到最后,爹拍着我的头说:颜儿,想吃小鸡就吃吧,想吃小羊也没关系,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世间最大的罪恶无外乎杀人放火忤亲逆国,那些都和你搭不上关系。所以颜儿,你放心大胆地去吧,去玩去闹去疯去笑,去放开眼看这个世界,尽情享受所有的一切。爹不需要你读什么诗书学什么女红,爹只希望你是快乐的。
那时候的我还太小,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但那些话一直深深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后来逐渐长大,才真正明白他所给予我的是什么,以至于每每想起来都令我泪水翻涌,无限感念。我爹终究不知道,没有他在,我的美好世界也就不在了,因为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允许我随心所欲任性妄为。而那些他以为永远和我搭不上关系的罪恶,我却已经犯得罪无可恕。但是不管怎样,他说的话讲的所有道理,我都深深记在心里,从没有忘记。
想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矫正一下舒雅公主的三观,这世界上除了佛经典籍以外,还有很多其它有意思的东西。摸摸鼻子,我开始装模作样:“公主过誉了,我学识浅薄,对佛典也一知半解,鲜少涉猎。平日不经常见公主出门,亦很少交游玩乐,难道公主整日研习佛理,不觉得闷吗?”
舒雅公主微挑的眉梢落回原处,脸上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冷漠:“佛经禅理浩如烟海博大精深,有些人到白头都不能窥得其中一二,研习探索乐在其中,又怎会觉得闷?”
我叹息一声,又问道:“不知公主研习佛理,所探究的又是什么?”
“一切真境,一切至理,一切美善。”她抬眸定定看着我,声音似幽咽冰泉,泠然冷肃,“佛家自有乐土,五色世界,光影婆娑。于此世界所有黑山,白水,金刚,铁围,江河,丛林,天人,宫殿,一切境界,无不照见。”
我又哦了一声,然后皱眉反问:“可是公主,你所寻找的五色世界,在佛典里有,可是在现实中也有啊。你看那翠绿的叶,红艳的花,你闭上眼可以闻到沁人花香,你睁开眼可以看到风吹柳动。你敢说这个世界不美好吗?既然美好,你又为何舍弃眼前这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去佛典里寻找那些虚无缥缈?”
舒雅公主微微一怔,雪白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一双寒潭般的眼睛却泛起一丝淡淡的迷惘。然而转瞬即逝,她的眼神重又坚定起来,微低了头声音淡漠如九月秋水:“我明白你所说,只是眼前这世界虽然美好,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有没有我,这个世界都一样。我只是不太明白,自己存在于这世上的理由是什么。”
我闻言沉默了,原本以为她已经沉溺在幻想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借此逃避冷酷无奈的现实。原来她清醒得很。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处境以及所有的一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知道将要吃什么做什么说什么,遇到什么人,看到什么事,周而复始。太平淡了,虽然她贵为一国公主。然而这样平淡反复的生活,就像静止了一样,一潭死水,会令人窒息。
也许是我的眼神里掺杂了一丝悲悯,让她感觉不舒服,舒雅公主冰冷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薄怒,将头转回去,声音漠然至极:“我并不是那么无趣,经史子集也略读一些。尤其是史书,这世上总还有一些让我感兴趣的事。”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候的舒雅公主可爱极了,就像一只捍卫自己领土的小兽,露出爪子和尖牙恐吓敌人,容不得任何一点点蔑视和侵犯。说起史书,我脑海里灵光一闪,于是笑道:“既然公主喜欢读史,是否知道前朝名士公孙夜,他官到极致却突然辞官归隐的缘故呢?”
舒雅公主看着我几分不解,随手在琴弦上拨了两下,划过一串珠玉之声:“当然知道,公孙先生因不满祟德帝苛收□□,上书三表不得其所,愤然辞官挂印,隐匿山林做世外高人去了。”
“这只是干巴巴的史书记载,公孙先生之所以辞官归隐,其实另有隐情。”我微微一笑,卖起关子。
舒雅公主瞥我一眼,有些怀疑:“什么原因?”
“公主是否记得,公孙先生辞官那年是祟德十一年?”我慢慢道,“而那一年,有一个美貌女子被祟德帝纳入后宫,叫柳成烟,也就是后来的柳皇后?”
“好像确实是同一年。”舒雅公主眯起眼睛,思索着说道。
话说公孙先生名夜,字柘言,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尤擅七言绝句,常常于隐处洞察入微,极富禅意,乃前朝一代博学大儒。公孙先生年轻时做过京都显贵柳府上的西席,也就是柳成烟的教书先生。公孙先生虽然相貌丑陋骇人,人称‘公孙钟馗’,但他学识渊博文质彬彬,柳成烟痴心迷恋他,却无奈两人之间差了十三岁。公孙先生谨守礼仪不敢跨越,纵然心下爱怜柳成烟至深,却不忍毁了那个美好的小姑娘。于是只能装作不知,每日悉心教导柳成烟学业,直至她长到十五岁才离开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