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米读书>竞技小说>仇固盟 > 第一章 疑窦初起
    嘉安元年七月初七,镐京聂府大宅。

    入京已快半年,聂府的大宅才初初修缮完成,聂昭的闺房里还略有些凌乱。她随父母征战多年,少有女儿家的娇柔,即便脱下戎装也不喜侍女近身侍候,故而随她一同撤下战场的物品就一直搁置在柜中未及整理。此时聂昭正盘膝坐在这杂乱的物品之中,手指轻轻地拂过血污未除的铠甲、冷意森森的长刀,战时来往的令信……反复想着白日里贺家两位公子的来访,脑海中却混沌的重现着攻克镐京的最后一役。

    相比随父征战这七年间的无数战役,这最后一战简直是兵不血刃。

    此战先锋将军正是聂昭母亲柴绾宁,随行包括聂昭在内四位副将,统兵十五万,将镐京围得铁桶一般。鸡鸣破晓攻城阵势方一展开,云梯和攻城重器都还没有运到城楼下,城门就开了。伪朝的诸位官员亲自绑缚着昙锦帝跪迎大军入城,年逾不惑的伪朝皇帝神情呆滞面如死灰,但形容还算齐整,想是在被迫赴死前自行整理过一番。

    就在士卒们欢呼庆祝的声浪中,聂昭敏锐的发现少了一个人——近三年来伪朝的实际掌权人——明寰太子,同时消失的还有太子的心腹司马策。当此关头不便伸张,她便只禀明母亲并吩咐副将遣人回禀中军大营,自己则随母亲收受降书交割事宜。传令官回得很快,按脚程算应是还未到中军大营,便折返了。聂昭正要问话,传令官却越过她径直奔向柴绾宁。只见柴绾宁听了回禀先是脸色大变,随即策马向西山十里亭的方向奔去,那里正是中军大营所在。聂昭不及叫住母亲问明缘由,也未得军令不得擅自入城,只好先羁押了伪朝皇帝及一应官员,在城外扎营安置静候嘉安王。

    时近黄昏嘉安王王驾才行至城门,随行的文臣武将并没有预想中的昂扬之姿,整支队伍气氛庄严肃穆,礼官按仪典规程准备的幡、幢、旌旗等一应庆典仪仗皆换成了日常仪仗。渐有渐无的呜咽声以及极力克制在将士眸下的悲痛,已让聂昭隐隐感到不安。她按耐住焦急在队伍中搜寻母亲的身影,母亲并没有出现在仪典规程要求的位置上。她心中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但当她看到跟在王驾后的棺椁以及满身素缟的母亲后,依旧不可克制的颤抖起来。

    柴绾宁的副官看见呆愣的聂昭,随即上前拉过她替她披上丧服。她混沌的跟在队伍中入城。耳边尽是低哑的呜咽声,她眼前一片模糊,伸手拭了几次却没有一滴泪。

    停灵七日,数万将士送怀远将军聂靖弛下葬。聂夫人一再上书婉拒了陪葬皇陵的圣意,将聂靖驰与平乱之战中阵亡的英烈一同葬在华营烈士冢。

    三声火炮抛向天际许久传来三声闷雷,有司祭的朝臣朗声唱诵:

    绥延十三年三月廿八,怀远将军聂靖弛,平旌将军聂恪,蔑。

    呜咽声从四下传来,起初还是压抑的沉重鼻音,不知是谁没有忍住哭出一声来,将士们的情绪立时像冲破堤坝的洪水般一泻千里,有哑着嗓子嚎哭的;有抽泣的几乎不能呼吸的;也有大颗大颗落着泪死咬唇不出声的。这里大多数都曾是聂将军麾下的将士。得他指点拳脚,传授兵法;得他亲手提拔,建功立业;得他温柔庇护,同甘共苦;每一个人都视他如父如师。谁也不愿意相信胜利就在眼前,而他却倒在曙光中。从此再也无人替他们收着内心那不敢说与人知的软弱青涩;不会有人用信任和欣赏的眼神给他们力量催他们快快成长,不会有人漏夜不眠等在营帐中只为得胜归来的儿郎能说一句:“幸不辱命”。这支赫赫威名的虎狼之师仿若一夕间成了无人照管的孩子,哭得不可遏制。

    怀远将军聂靖弛的丧礼可谓极尽哀荣,新帝尚未登基功臣未及分封,丧礼却至侯爵,仪典礼程多有逾规,可嘉安王却仍觉不足。

    怀远将军的丧礼后是祭祀三十年平乱之战中战亡将士的仪典,每一项礼仪规程都繁琐而隆重,司礼官不厌其烦地诵读着每一位记录在册的阵亡将士姓名,刻有他们姓名的竹简被依次郑重抛入焚祷鼎中,期盼他们早日安息,叩谢他们三十年来前赴后继的荡平乱世,叩谢他们浴血奋战为心中尚存的家国,叩谢他们一次次往来尸山血海捍卫余人静好浮生。

    祭祀持续了七天七夜,十余位轮换唱诵亡者姓名的司礼官皆诵哑了嗓音,破音尖锐撕扯,如重碾磨过石粒。就在这样的声响中,柴绾宁轻声向女儿讲述了父亲的死因:明寰太子出逃,率众千余突袭了中军营哨岗,掳走恰在此处巡查的大公子。聂靖弛作为大公子的主将随即带领三位副将并两百骑兵追击,在回鸣谷遭伏。滚落的乱石和恰好崩塌的山体将两百余众尽数活埋,唯有两位副将奉命守在谷口逃过一劫,但也在落石未尽的时候赶去救人而受了重伤。

    五月初一,嘉安王祭天顺命,昭告天下,登基为帝。立国天祚,建元嘉安,定都镐京。

    聂家已无可袭爵的男丁,虽说平乱之战中不乏如柴绾宁、聂昭般的女将女卒,可论功行赏册封的都是夫家。古来并无女子受封爵位入朝为官的先例,天祚朝虽不似前朝对女子多加约束,但嘉安帝也并没有首破沉疴的打算。故只封了柴绾宁正二品荣贤大将军的虚衔,可屯府兵三千,赏田产财帛不记。封聂昭为昭和郡主。

    郡主的册封礼仪并在公主典仪后,简短而庄重。

    受封后聂昭推却了所有拜见,父兄的死让她心如刀绞,无法宣之于口的哀伤坠着她只想浑浑噩噩沉睡。于是从五月到七月,每日除了少量餐食,她竟睡的时候多过清醒的时候。即便清醒,她也目光涣散神情恍惚,如同只剩了一具肉身。聂母柴氏并没有干涉女儿的昏睡,只是如常的主持着府中各类事项,温柔恬静举止有度,任谁也看不出她曾也是杀伐果断的一军将领,仿若又找回了闺阁少女时的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