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记性非常好,又或者说,在流落在外,又知道父亲去世的那些年,她常常是在心里重复着父亲说过的话,这样一点一滴熬过来的。说到这里,她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追忆,继而眼神又黯淡了下来。只不过,父亲胡宗宪已经死了,郑若曾比父亲年纪更大,也早在她跟着爹娘到歙县上任的时候,就也已经去世了。
然而,对王畿和郑明先来说,吕光午显然与这两位越墙而入的不速之客熟识,这倒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吕光午奉何心隐之命周游天下,访求能人异士,说不定就是这样的缘分呢?可小北刚刚提到的父亲二字才叫他们真正大吃一惊。王畿一下子想起了何心隐之前告诉自己的那件事,登时眼睛一亮,笑问道:“来的莫非是胡公小千金?”
小北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勾起了思父愁绪,实在是有些失礼了,少不得再次行了礼。却是摇摇头道:“龙溪先生,如今我是叶氏女,汪家妇,当年旧事就不必再提了。”
反正清明冬至。她都会望着父亲的坟茔所在方向磕头,和汪孚林一同烧纸,回乡的时候也都有悄悄去扫墓,是不是胡家人,也没什么重要的!
郑明先见王畿打了个哈哈之后。真的绝口不提此事,吕光午也不解释,哪怕他心里痒痒的,非常想知道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究竟是否真是胡宗宪之女,可当事者和吕光午王畿两个知情者都不说,他也不能追问,更何况男女有别,他甚至都不大好往人家脸上多打量。等到吕光午也招呼了他一块进屋子,他看到小北再三推辞方肯坐下,他就更自顾自琢磨了起来。
叶氏女这三个字好理解。大概是说胡宗宪当年自尽在狱中之后,这位千金流落在外,被叶家人收养。至于汪家妇,那么就说明对方已经嫁人了,而且嫁的是汪家。如今人出现在广州,那么夫家应该是广东本土人氏,可惜他是江苏昆山人,要不是吕光午邀请他南下,压根不懂半点粤语的他到了广东简直两眼一抹黑,对于本地那些门户也一无所知。所以只凭一个汪字,他根本猜不出这位胡家千金嫁到了哪家。
不过郑明先很快就不用再猜了,因为王畿已经是笑呵呵地说道:“你找你何叔叔,却是来晚了两天。他才刚走。他这个人太会惹是生非,两广总督凌云翼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派人在濂溪书院周边转悠,他不想连累别人,自然待不住。再加上你家相公好厉害,竟是拿话挤兑他。想让他修身养性,不要再抛头露面做出头鸟,我还答应了你家相公帮忙劝和,结果只能说一声对不住了。他这个巡按御史就算再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何氏心剑的执着。”
小北却压根没注意到郑明先听到你家相公是巡按御史这件事立刻面露愕然,死死盯着她多看了两眼。王畿和何心隐交托给汪孚林的那桩棘手事,她在香山县城夫妻会合的那个晚上,就已经从汪孚林那里听说了,也很赞同汪孚林拿话挤兑住何心隐帮忙,请其不要继续满天下地转悠讲学。然而,她压根没想到,何心隐竟然在汪孚林有空再来之前,在她得到消息来到这里之前,直接就闪人不见了!
心情有些低落的她久久没有出声,老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这才抬头看向了吕光午:“那吕叔叔呢?你见过何叔叔了吗?”
“我比你运气更差,我昨天和郑老弟一块到的,结果先生就早我一天刚走,而且竟然没在路上碰到,如此看来他不是直接北上,而是不知道去了哪。”吕光午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见屋子里气氛有些沉闷,他便岔开话题道,“对了,我和郑老弟在路上还救了一个女孩子,只我们带的人都是大男人,照顾不便,之前就把人安置在客栈。你们主仆俩想来也不可能去察院里头住着,而且总会在广州城多留一段时间,能不能帮我们照顾一下那姑娘?”
“原来吕叔叔也会英雄救美啊。”小北终于心情好转了一些,却是笑嘻嘻地打趣了一句,见吕光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她当然不会有什么惧怕的心思,眨了眨眼睛后就一口答应道,“小事情而已,吕叔叔你把客栈名字,还有那姑娘的名字告诉我,一会儿我和碧竹就把人接过去。”
“四海客栈,我和郑老弟单独包了一个院子,到时候我们直接带你们过去,也省得那姑娘警惕心太重。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忌我们都是男人,她除却说自己叫秀珠,别的一个字都不肯说,幸好今天你来了,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王畿在一旁笑吟吟听着,一直都没怎么插嘴,这时候却突然开口说道:“长离,你这次带郑家二郎到广东来,是为了见夫山固然不假,可你们昨天还对我说,在路上得到了巨盗林道乾的消息。现如今咱们小汪巡按的夫人就在这里,你不如赶紧说一说?”
林道乾?
小北登时神色一肃,碧竹则是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惊呼道:“林道乾?那个赫赫有名,就连俞大帅亲自清剿,最终都让他逃走了的海盗头子?他不是逃到了暹罗去吗,怎么还敢回来?我和小姐进了广东之后就听过他的名声,听说自从曾一本死了之后,他和林阿凤就是潮州最出名的海盗了,甚至有人说,就连当初的汪直,也及不上他的狡兔三窟,老谋深算!不过,还有消息说他是死了吗?死于船上的同伙内讧!”
尽管知道小北便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的妻子,也很可能是胡宗宪的女儿,可即便如此,对方竟然还能够记得当初胡宗宪对父亲郑若曾的评语,郑明先就觉得这已经很厉害了,可没想到她身边的一个丫头竟然还知道林道乾是谁!怪不得就这主仆二人大大咧咧直接翻墙进来找何心隐,汪孚林也敢不把朝廷不许带家眷的禁令放在心上,放任妻子在外头跑!
小北这时候终于发现郑明先那频频打量自己的目光,可她素来是不大在意被人看的,此时也没时间猜测对方的心思,顺着碧竹的话就往下说道:“没错,我听说林道乾三年前就曾经潜回过潮州府,还招募了一群乡民跟着他南下暹罗,朝廷几次三番谕示暹罗一同围剿,暹罗王却阳奉阴违,后来他在潜回潮州府招兵买马之后,又和官军大战一场,最终就不知所踪了……话说这消息是只有吕叔叔和郑公子知道,还是官府也已经有所耳闻了?”
虽说自己一把年纪却被人称作郑公子,郑明先有些啼笑皆非,可对于小北这问到点子上的话,他当然不吝解释一二:“我们俩不是从江西这条路来的,而是走福建,经过了潮州府。吕兄的脾气你们应该知道,他不进城,老往那些乡间走,亏得他和伴当说得一口好粤语,我们这些人有人的时候就不做声,所以在潮州府探听到有人招募乡间没地的农民去南洋发财。要说潮州走私最最猖獗,偷偷往南洋乃至于东洋贩货的都有,可说是去暹罗的北大年,吕兄就留心了。要知道,林道乾去暹罗就是定居的北大年,据说被人尊为客长,并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