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头,骡车排起了长龙,照旧是按着每旗的序列接人,等颐行登上自家的车轿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过了筒子河,将要分道的时候,银朱从她的骡车里探出身来喊:“姑爸,回去好好歇着,后儿还有二选,到时候咱们还在一处。”
颐行嗳了声,挥手和她作别,回到家里的时候,见老太太正对着院里的石榴树发呆。
颐行上去叫了声额涅,“我过了头选,回来给您请安啦。”
老太太连头都没回,喃喃自语着:“你瞧,今年的石榴树长得多好!自打你阿玛没了,这树就枯了半边,因是他亲手栽的,我没舍得叫人挖走,前两天下了一场雨,没想到竟抽条儿了……槛儿啊,这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颐行的乳名叫槛儿,不管是大家大户还是小门小户,都崇尚贱名好养活的旧俗。门槛儿嘛,用不着造房梁的好材料,但没它不行。且老北京有个传统,过门不许踩门槛,瞧瞧,既不出众又没人敢欺压,算是长辈对孩子最善良质朴的祈愿吧。
颐行听了老太太的话,也跟着仰脖儿瞧,确实老朽的枝丫上冒出了嫩生生的新芽,“枯木逢春,怎么不是好兆头?”
老太太对插着袖子摇头,“换了平时还有可恕,如今正是采选的时候……”
老太太的心里,是极不愿意这个顶小的丫头入宫的。孩子没吃过苦,进了宫一个能倚仗的人都没有,保不定还会因她是尚家人,被有心之人刻意欺辱,这么一想,真够叫人着急的。
家逢骤变,所幸朝廷看着祖辈往日的功勋和老太爷的面子,没有惊动内宅,但今非昔比,这是不争的事实。老太太宁愿孩子留在身边,也不要她去攀那个高枝儿。爬得高容易摔断脖子,这个道理等活到她这把年纪,就看得透透的了。
“唉……”老太太叹着气,回头望了颐行一眼,“你那几个哥哥外放,家里也没个能商量的人。下一辈里头又都是男孩儿,你一个人……”
颐行见老太太忧心,把昨晚和银朱的相识告诉了她,老太太寻思了半天,“哦,想起来了,是翀秀家的姑娘,这么着也算有个做伴的人。不过依我说,还是给撂牌子的好。宫里全是人精,你这等缺心眼儿的,进去了要吃大亏的。”
知女莫若母,老太太总能准确点中颐行的死穴,颐行是不大乐意的,“我面儿上糊涂,实则精明,令人防不胜防。”
老太太心说得了吧,你是狗见了都摇头,那么没眼力劲儿,还爱横冲直撞。
早前福海任杭州织造的时候,老皇爷带着太子爷下江南,尚家曾接过圣驾。那会儿颐行也就五六岁光景,整天在园子里晃悠。尚家的花园大得没边儿,太子爷独自游园时找不着茅房了,在一堵花墙后自便,谁知一扭头,边上站着个孩子,就这么笑吟吟看着他,问他“干嘛呢”,差点没把太子爷吓死。
后来老皇爷召见尚家女眷时,颐行磕完了头大尽地主之谊,对太子爷说,“就你站的那块地方,往南五十步就有茅房”。太子爷当众又扫了一回脸,虽说那会儿只有十二岁吧,人家毕竟也是储君。阿弥陀佛,如今太子爷已经成了当今皇上,万一想起当年的旧怨来,槛儿的小命还保得住吗?
所以说,别进宫为好,这丫头是真不机灵,可她自己不这么认为。听听她,溢美之词一套套地往自己身上加,老太太的忧愁更添一重,已经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法子走个后门,把她给刷下来了。
无奈,尚家走窄后,平时热络的亲友都断了往来,这会子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